木九

Pluto

我年少的时候养过一只猫。它大概有过一段身为家猫的经历,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让它放弃了安宁的居所,转投这个茫茫然的世间。它很纤瘦,带一种不由争辩的安定感。白毛里藏一点点浅棕色的花纹,在太阳下仿佛红宝石那般耀眼。眼睛是蓝的,大约不是纯种,右眼靠上有块白斑,像一粒不那么完美的珍珠。它自己似乎也能意识到这点,没事儿老把眼眯起来,眼睑摩擦让它看起来总是泪汪汪的。总之,就是那样又湿又冷的一只猫。
都说猫通人性,这一位却不同凡响。它好像习惯了游荡,老是在当时我们住的地方穿梭,逡巡,慢慢迂回。不像避难,仿佛是在审视领地。保安们拿着手电筒搜寻它的行踪。它却机警,懂得光线照耀交集的地方才是死角。活像专业的舞蹈家,于刀刃之间优雅漫步。这种机警让它与别的猫之间划出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,也让我有足够的机会遇见它。
那时候叔叔还活着。跟父亲的关系说不上愉快,但也不至敌视。逢坂家的家宴上还是能找到他的影子。叔叔似乎总是感到冷,暖炉开着也会躲在人群中颤抖。但他脸上确实是高兴的。我看着叔叔,有时候会想起快乐王子的故事来。他把珍珠一样的音乐留下,把红宝石一样纯粹的快乐送给我。自己却不断剥落、稀薄。像团雾一样,轻飘飘地融进高吊顶厅房那不间断的推杯换盏中去了。
还是讲那只猫。它是在我十岁上下的光景里出现的。父亲不喜欢带走叔叔的音乐,逢坂家的继承人却必须要德才兼修。每周三次,有专门的钢琴教师上门授课,指导我和那些黑键白键相互切磋与理解。
我正是在这时结识那只猫的。
说来也怪。猫并不习惯与人亲昵。然而,在每个钢琴响起的下午,猫会踱进来,一个猛子蹿上墙,后肢缩起来,像一团看上去不怎么纯粹的雪球,安静且优雅的听我拙劣的演奏。眼睛眯着,像听什么名曲。那是我家的院子,是父亲引以为豪的地方,在他极为罕见的闲暇时光里,父亲会亲手修剪院子里的绿植。我就在那里弹奏,从陌生到熟练,懵懵懂懂,等待各式音符从手底下飞出来。猫则躲在一边看我,似乎不怕我。我合上琴盖,它也不走。宝蓝色的眼睛朝我这边眯着。我回看它,像看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。然后——我拉开落地窗,把它迎进了屋子。
它真的是位绝佳的听众。从不乱动乱跳,也不会破坏财物。像个真正的观众那样,侧着一边耳朵,凝神专注的听着。它就是这样伴随我度过枯燥又漫长的熟练期。练习的时候朝它在的方向望一眼,余光里隐隐看见它依旧端庄的坐在那,也不知为什么,我就有股力量。
它陪了我整个四季。连驱逐万物的寒冬都没有离开。直到柳树冒出新绿褪下厚厚的冬装,我在墙边踮一踮脚,想要拥抱我的朋友。它细小的爪子勾在我的手指,留下浅浅一道划痕。它看看我,有点抱歉。我摇摇头,表示没关系。于是它走了,一步一回头的那种。迈出窗口前,它最后一次回头。眼睛睁开,突然像所有我认识的家猫那样,懒洋洋的“喵”了一声。它走了,我低头看看手指,上面有血珠开始慢慢晕开。
这件事在家里掀起了暴风雨。父亲不动声色换掉了一些人员,又叫来家庭医生为我做了详尽的检查。我偷溜出去想要自己注射疫苗的企图被他一秒看破。父亲拄着手,盯着家里的显示屏。良久才抬眼看我一眼。
“这就是秘密,嗯?”
我再见到那只猫是在父亲的办公室里。六层,不上不下的一个高度。父亲没有叫帮手,而是亲手提着它的后颈,脸上没什么特别的神情。这却是他一贯作风:他要亲手解决这个问题。不需插手,也不能插手。
他习惯了。逢坂壮志总是胜利的控制者。对下属,对师长,对孩子,对骨肉,对一只猫。他都要赢,他都想赢。他必须要确保这里不存在任何纰漏。一个逢坂聪已经让他头疼,这里又跳出一只妄图打乱秩序的畜生。此刻战败者乖乖被拎在手心,软弱温和,活像一团脏兮兮的破布。机警如它,早已明白:挣扎在这个人手中毫无益处。我看着父亲,父亲也看着我。他从我眼里看出更多的一点什么。我的祈求太过明显了,我的期待又太过沉默。我和窘迫站在一起。用手撵着裤脚。我和我的软弱站在一起,我无力去保护一只猫。我看见我的父亲扬起眉梢,尽量轻轻摇了摇头。
“我必须让你知道,什么叫负责。”
他打开窗户。一瞬间我甚至没能领会他的意图。我总是不能很好的领会他的意图,我总是那个让他揪心又失望的孩子。他打开窗户。我的朋友此刻意识到命运即将爆发的囹圄,拼命挣扎起来。父亲却沉稳。手指不动如钢铁。他不看我,兀自松开手。我听见有什么坠落的声音。这声音漫长,足以持续到我生命的下一个寒冬降临。
父亲擦擦手。他说,“钢琴课还是停下来吧。商业竞争不需要音乐的参与。从今天开始,你来试试股票。”

离开家那天我又看见这只猫。它拐了腿。但还算好,对一只从那样的高度坠落的生灵来说,能活下来就需要巨大的运气。它没那么精神了,却也还成。还成,还成。许许多多的及格线堆在一起,那种奇异的光泽没有了。我把吉他朝身后转了转,蹲下去,喊它的名字。它扭头看我,似乎在思考,在努力将那个音调和某些记忆对应。半晌工夫,它放弃了思考。留给我一个全然陌生的眼神。一瘸一拐地走开了。留我依然站在那,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,不知道此刻我到底是谁,也不知道该去哪。我坐在长椅上,看见那个背影一点点变陌生。珍珠一样的瞳仁消失了,红宝石的光泽也褪去。我用拳头堵住嘴,发誓可以控制住自己:绝对不要在此刻想起叔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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